七窈

妨胃酒 穿肠削骨连肉

【杨宗勋x姜率A】八方雨





那是杨宗勋唯一一次梦到死去的徐炳柱。他状态松弛地靠在那辆属于检察厅的公务车前面,仿佛全然不知道它要以何种方式深深折磨他们的后半生,只是颇遗憾地说:你的信念根植于虚无缥缈的正义,并不与某个特定的人相关……


杨宗勋语意沉沉,这不好吗?


这很好,前检察长微笑着回望他,语气是很温和的赞许:抽象的正义才不会背叛你!大而无当的誓词,颠扑不破的真理,都是能让你为之折服的东西,赴汤蹈火在所不辞。


意味深长的讽刺仿佛毒蛇吐出来的嘶嘶信子,神情又分明是最为熟悉的宽容大度,能够轻易化解所有缭戾的锋芒。他一层层冷汗黏在后背上,牙齿都被自己咬得咯咯直响,终于得以把在现实里无数次咽下的问题诉之于口:如果你不信,为什么还要——?


徐炳柱打断他:赎罪是人为捏造出来的概念,真正的罪孽早犯下的那一刻就无法被抹杀,它不是海浪冲洗过的平整沙滩,是从木板里拔出来的钉子……种种手段与花样,无非是让活着的人心里过得去。他摘下眼镜放进口袋,不无疲惫地垂下头,双手埋进自己彼时尚未花白的头发里:我还能靠捐助发展基金赎罪,可是你杨教授要靠什么呢?靠白袍金冠的朱斯提提亚?


象征正义的冠冕尊贵无比,右手的剑寓意制裁严厉、绝不姑息。纯洁冰冷的神像是否可以作为寄托信仰的对象?没有信仰的人又要如何得到救赎?杨宗勋无言,望见对方又笑着擦了擦眼睛,递给他手里的塑料杯:好了,喝杯咖啡吗?




——如果我哪天出事,一定是死在杨宗勋手里。


他从梦里惊醒,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,刘海被冷汗黏下来几缕,西装袖口下面洇开一圈冰凉的水渍。目光在痕迹上停留片刻,几近耗竭的头脑才反应过来那是从冰美式杯壁渗出来的液体,他伸手一把抹掉后又去揉自己的眉心,湿意从指腹贴上另一片皮肤,覆盖住渐趋干涸的汗水。


天色沉沉欲雨,腕表的时针离六点钟只差毫厘,他把匣子放回抽屉里,扶着边沿略一凝神,扬声对外面说:既然到了,就进来吧。


门外的窸窸窣窣又持续了几秒,锁舌才不情不愿地发出咔嗒声。运动鞋底摩挲过地板,勉强往里挪了几步又停在沙发附近,来人左脚踩右脚,难得嗫嚅着对他说:杨教授,坏爸妈的意见书写好了。


杨宗勋从她手里一并接过写字板和打印纸,点点下巴示意她坐在对面,低头翻阅起上面的内容。三页纸洋洋洒洒,看得出来耗费了写作者不少力气,冒着被留级的风险挤出时间操心闲事的精神也颇可贵。即使如此他也在递还给她的同时给出了“这不行”的无情论断,看她五官都皱成一团,又轻描淡写地补充:如果你是检察官,你会被这封意见书说服么?


姜率努力咽下几乎滚到舌尖的脏话: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人相信她是为了公众利益……委托人之前就被那些没支付抚养费的父母控告过,法院还对她处以了罚款。


他把腿叠在另一条腿上,你认为问题出在这里?


我的意思是……小姑娘苦恼地揉搓自己的花苞头,试图向他阐释几天来一直在脑海挥之不去的案件细节,答案却在重新盘逻辑的过程中渐渐浮出水面。她眼前忽然一亮,猛地拍了一下双手:所以坏爸妈们联合对委托人提出控告,恰恰说明了她不是出于私人目的?还有她在女性家族部的探访、国会前的示威——


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嘴角:三天后把修改版交给我。


豁然开朗的快乐暂时盖过了对未来的恐惧,喜滋滋的姜率满口答应,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接下来三天将要面临怎样的炼狱。玻璃窗外侧有细微的响声,与此同时肚子也抗议地发出咕噜噜的鸣叫,下雨了?她看了窗外一眼,得意忘形地向他展示起自己的先见之明:还好我今天带了伞,或者我们点炸酱面的外卖吧?


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,杨宗勋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有所指,神色古怪地回答:我的原则是不和学生一起吃饭。


一闪而过的温情只是假象,杨格拉底又不是和善可亲的金教授,怎么能在他面前提出这么蠢的提议?姜率后知后觉脸红到耳根,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,举起写字板猛拍自己的脑袋:我大概是这两天熬夜太多了、现在脑子还不清醒,看见沙发上没有伞就觉得教授你没带,想等雨停了再……


他听得好笑:先不说我办公室里有没有备用的伞,就算要在这里等雨停,我也有更重要的事可做,比如改你们的刑法试卷。


老实说上次的97分有运气的因素在,咸鱼翻身后的扬眉吐气也只能维持到这回成绩公布之前。她眉毛垂下来变成八字,抱紧怀里的意见书,整个人开始往门口挪:那你慢慢改,我先……


但是我上周把伞借给金教授了,她还没还。杨宗勋把笔电收进公文包,顺手把喝光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,向她走过来的时候衣角带起一阵微风:再说没有咖啡,你们的试卷根本改不下去。


姜率对着他伸出的掌心发呆,眨眨眼睛才把自己的雨伞递过去。这把伞是妈妈参加社区活动送的,上面带着俗气的黑红印花,她几乎要为此感到一点羞愧,然而对方却全然不觉似地接过,在大厅门口给两个人撑开。雨势不算大,介于打伞和拉上兜帽跑几步就能应付之间,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伞下并肩而行。回忆像充盈在四周的水汽不停跳跃,涤纶面料凭一己之力把它和他们隔绝开来,姜率既不想被雨淋,又不敢和他靠得太近,只好反复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内徘徊,双手纠结得快要绞断书包带子。他看了一眼,复把视线移回前方,无声将伞面往她的头顶倾斜。


姜率胸腔里仿佛关了一只春天的鹿,慌忙低头又抬头,一个晃神直直踩进水洼里:我……!


杨宗勋忍俊不禁,掩饰似地咳嗽了一声,又顺着她茫然的目光摸上自己的额头,怎么了?


头发垂下来了。小姑娘喃喃,让我想起你以前做检察官的时候。


雨声无休无止,针芒般的雨水浇注着路面,打碎镜面似的凹陷,再回溅起雪白的水花。梦里的情境再度在眼前浮现,他渐渐敛去脸上的笑意:检察官的工作既浪费时间又危险,我并没有……


可你当时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!她急于向对方说明这份工作的意义,顾不上他反感被人打断发言这种细节,手舞足蹈地在伞底下比划:要不是你冒着被开除的风险顶撞上级,我可能真会去坐牢,也就谈不上什么让法律向我道歉了……等等,她惊奇地瞪大双眼: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被开除的吧?


检察厅时期他与徐炳柱之间意见相左并非只有那一次,回头望去只觉彼此的结局早埋在无数伏线里,如同初春冰河下的细微裂纹,等待的是一场消融后的各自奔流。他垂目望向满脸紧张的小姑娘,神情有所松动:不是。


那就好、那就好。姜率如释重负地拍拍自己胸口,心说差点以为被你刁难还有这一层缘故,想了想又抓紧书包带子绕到他面前,郑重地朝他鞠躬:谢谢你,检察官——虽然这句话迟到了很多年。


雨势忽然变大,周遭的景物仿佛因水珠变得模糊起来,视线里惟剩她一片灼灼目光。杨宗勋沉默地站在原地,半晌伸手揭掉她发心贴着的便签纸,另一只手倾斜伞面遮住她的双肩包,任由自己的后背暴露在雨幕里。


我会想办法证明你无罪的……我可以做你的辩护律师。她皱紧眉头,现在帮你的那个前辈看起来就不靠谱。


你自己有留级的风险,在援助中心给坏爸妈的案子帮忙不说,现在还要为我辩护?他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,肩膀和裤脚都在滴水,身边的小姑娘赶紧一溜小跑跟上:做我的辩护律师,不是你当初给韩俊辉作辩护似的儿戏。


风卷起雨丝侵入伞下一隅,姜率情不自禁地在冷空气里吸了吸鼻子:我知道!我会努力的,不止为了你……为了其他人,还有我自己。


昏黄的灯光在远处闪烁着,隐隐有弃车站而去的意思。她定神一看发现是自己要坐的电车,顿时连多余的话都顾不上说了,把帽子往下一拉就往车辆的方向冲去:车来了,我先走了!杨教授明天见!


杨宗勋眼看着她踩进无数个水洼里,无声回答一句“明天见”,把脱到一半的西装重新穿回身上。


朱斯提提亚的完美在于她的不近人情,数十年来他穿过无数风刀霜剑,抛弃道义的至善而选择绝对正义,始终未曾怀疑过这一点。但现在心脏某处却实实在在因为某个人而变得柔软,杨宗勋握紧了伞柄,眼前几乎能浮现梦里熟悉的笑脸。


——我没有输,你不会赢。他在心里这样说,抬头又望见姜率在电车窗边踮起脚朝这里招手。雨势渐小,相信她从下车到回家的这段路也能够自己应付。他也挥了挥手,转身往学校停车场的方向走去,踩碎的水洼重新变得平整起来,里面摇晃着新生的彩虹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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